一双筷子悬在赵德海的指间，微微颤抖，那块他夹了半天的红烧肉，终究是没能送进嘴里。对面，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，睁着一双清澈得不染尘埃的眼睛，好奇地打量着他这个不速之客。

  她的小手指着赵德海，转头用稚嫩的童音问身边的奶奶：“奶奶，这个爷爷是谁呀？也是我们的家人吗？”

  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了刘淑芬的脸上，包括赵德海。他甚至挺了挺腰杆，喉结滚动，等待一个他自以为理所应当的答案。

  他没有看赵德海，只是面无表情地对自己的女儿说：“一个问路的，吃完饭就走了。”

  那个他爱了三十四年，为之抛妻弃子的女人，在他六十岁生日的第二天，用一种近乎宣判的语气告诉他：“赵德海，我们缘分已尽。”

  当时，赵德海正因为宿醉而头痛欲裂。他揉着太阳穴，不耐烦地挥挥手，以为这不过是林月又一次无理取闹的争吵。

  “又发什么疯？”他的语气里带着长年累月积攒下的倦怠和理所当然，“我昨天多喝了两杯，你至于吗？”

  林月没有像往常一样与他对骂，甚至没有提高声调。她只是站在客厅中央，看着他，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。

  赵德海终于正眼看她，他发现林月的脸色苍白得吓人，眼窝深陷，曾经保养得宜的脸上，沟壑纵横，像是短短几天内就老了十岁。

  “走？我往哪儿走？这不就是我的家吗？”他嗤笑一声，试图用大男子主义的威严来结束这场荒唐的对话。

  她只是默默地将一个早已收拾好的行李箱推到他面前。箱子是旧的，还是很多年前赵德海从老家带出来的那一个。

  赵德海的火气“噌”地一下就上来了。他一脚踹在行李箱上，吼道：“林月有病是不是！我告诉你，别给我来这套！”

  林月被他踹翻的箱子绊了一下，踉跄着扶住墙才站稳。她剧烈地咳嗽起来，咳得撕心裂肺，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。

  赵德海看着她佝偻的背影，心里的烦躁更甚。他最烦听见这病态的咳嗽声，这会让他想起自己也日渐衰败的身体。

  等她好不容易喘匀了气，才转过身，声音嘶哑地说：“德海，你听不懂吗？我要你，离开这里。立刻，马上。”

  赵德海愣住了。他想不明白，这个跟了自己大半生，一直对他百依百顺的女人，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陌生和强硬。

  “没有为什么。”林月避开他的目光，“就是腻了，烦了，不想再看见你了。我们之间，就这样吧。”

  “就这样？”赵德海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，“林月，你别忘了，当年是谁哭着喊着要跟我在一起的？现在你五十多岁了，人老珠黄了，想一脚把我踹开？门儿都没有！”

  他以为这番话能刺痛林月，能让她像过去无数次争吵一样，最终哭着软下来求他。

  “钱呢？”赵德海开始盘算更实际的问题，“我那几张卡呢？都在你那儿吧？拿来，我走可以，把我的钱给我。”

  他这辈子没攒下什么钱，退休金也都由林月管着，他笃定，只要拿到了钱，去哪儿都能逍遥快活。

  “那些钱，你拿不到了。”林月的声音很轻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，“我已经把所有的卡都冻结了，也改了密码。”

  他冲过去，一把抓住林月瘦削的肩膀，双目赤红地吼道：“你敢！那是我的退休金！我的养老钱！”

  “就当是我这三十多年的青春损失费吧。”她挣脱开他的手，踉跄着退后两步，指着门口，“走吧，赵德海。再不走，我就报警了。”

  赵德海不信。他冲进卧室，翻箱倒柜，却连一张银行卡的影子都没找到。他又冲回报刊亭，用公共电话查询银行卡余额，听到的全是冰冷的“您的账户已被冻结”的语音提示。

  那一刻，六十岁的赵德海，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，口袋里只剩下几枚皱巴巴的硬币，像一个被世界抛弃的垃圾。

  寒风吹过，他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，肺部传来一阵阵刺痛。高血压，糖尿病，还有这折磨人的老慢支，都在提醒他，他不再是那个可以肆意挥霍健康的年轻人了。

  一个念头一旦升起，便疯狂滋长。赵德海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刘淑芬的模样——温顺，隐忍，永远低眉顺眼。当年他提出要跟林月在一起时，她也只是哭，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。

  他笃定，三十四年过去了，她肯定还在那个老房子里，守着他们唯一的儿子，等着他回去。

  他甚至开始在心里编织“浪子回头金不换”的美好图景。他回去，带着一身的疲惫和沧桑，刘淑芬见到他，一定会又惊又喜，然后哭着扑进他怀里。

  他会大度地原谅她这些年的“怨怼”，然后重新在这个家里当家作主。她会像从前一样，为他洗衣做饭，伺候他的起居。

  他不再怨恨林月的绝情，反而生出了一丝感激。如果不是林月把他赶出来，他怎么会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家，还有一个永远在等他的妻子？

  他揣着这份虚妄的自信，走进了长途汽车站。他用身上仅剩的几枚硬币，在候车大厅的公用电话亭里，拨通了那个他几乎已经遗忘的号码。

  那是他儿子，赵家宝的手机号。是几年前，他一个老乡给他的。他从没打过，只是存着，觉得或许有一天能用上。

  这沉默让赵德海有些不快，他皱起眉头，加重了语气：“喂？说话！我是你爸，赵德海！我现在在市里的长途汽车站，你开车来接我一下。”

  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。久到赵德海以为对方已经挂了电话，想要再吼几句时，那个声音终于再次响起。

  声音极其冰冷，像冬日里最锋利的冰凌，一个字一个字地，扎进赵德海的耳朵里。

  赵德海举着听筒，愣在原地，车站的嘈杂声仿佛都离他远去了。他脑子里只剩下那句冰冷的话，反复回响。

  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愤怒，瞬间冲上了他的天灵盖。他狠狠地将话筒砸回电话机上，发出一声巨响。

  他咬着牙，胸口剧烈地起伏。他非要回去看看不可，看看没有他，刘淑芬到底把儿子教成了什么无法无天的样子！

  赵德海靠在满是烟味的座椅上，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，一如他飞速流逝的三十四年光阴。他心里那股被儿子激起的怒火，渐渐被一种近乡情怯的复杂情绪所取代。

  那栋老旧的砖瓦房，是不是更加破败了？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，还在不在？刘淑芬，她现在是什么模样？肯定老了很多，脸上也布满了皱纹，头发也该白了吧。

  他虽然六十了，但因为这些年跟着林月，也算见过些世面，穿着打扮总比乡下人要体面。而刘淑芬，一个被丈夫抛弃、独自拉扯孩子的农村妇女，能过成什么好样子？

  他几乎能预见，当他这个“城里人”又出现在她面前时，她眼中会流露出怎样的自惭形秽和仰望。

  赵德海拖着那只破旧的行李箱，凭着记忆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的方向走。镇上的变化很大，很多地方他都认不出来了，但那条通往他家的路，大体还是老样子。

  取而代之的，是一栋崭新的二层小楼。白墙红瓦，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窗明几净。院墙也不是过去那低矮的土坯墙了，而是砌得整整齐齐的红砖墙，上面还爬满了干枯的藤蔓。

  他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，又往前走了几步，看清了那扇熟悉的铁艺大门。门的样式变了，但位置没错。

  院子里，那棵老槐树还在，只是旁边多了一架葡萄藤，藤上挂着几串被风干的紫黑色葡萄。院子的一角，开垦出了一小片菜地，绿油油的青菜长势喜人。另一边，则种满了月季，虽然是冬天，但可以想见春夏时节，这里会是怎样一番繁花似锦的景象。

  他原本以为会看到一个衰败、凄凉的家，一个需要他来拯救的家。可眼前的景象，却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自以为是。

  他想，这肯定是儿子家宝出息了，挣了钱，把老房子翻新了。但不管怎么翻新，这房子的地契上写的还是他的名字，这里，终究是他的家。

  他这么一想，心里的那点不自在顿时烟消云散。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皱巴巴的衣领，挺直了腰杆，脸上重新挂上了那种施恩般的、矜持的笑容。

  男人个子很高，比他要高出大半个头，肩膀宽厚，穿着一件干净的蓝色工装外套。虽然头发也有些花白，但身板挺得笔直，看上去比他要精神、硬朗得多。

  一个陌生的、和他年纪相仿的男人，为何会出现在他家的院子里？还一副主人的姿态？

  他把行李箱重重地往地上一放，发出“哐当”一声巨响，正要开口质问：“你是谁？怎么在我家里！”

  他看到赵德海，脸上露出一丝疑惑，但并没有惊慌。他关掉水龙头，在裤子上擦了擦手，正准备开口询问。

  三十四年的岁月，并没有在他想象中那样摧残她。她确实老了，眼角有了细密的皱纹，头发也在鬓角染上了霜白。

  她穿着一身干净的碎花棉布围裙，头发在脑后一丝不苟地挽成一个髻，露出的脖颈依然修长。她的脸上没有怨苦，没有愁容，反而带着一种被岁月沉淀下来的安详和温润。

  尤其是在看到那个叫“卫东”的男人时，她嘴角自然而然地向上弯起，露出了一个笑容。

  他所有的得意，所有的预设，所有的“浪子回头金不换”的剧本，在看到那个笑容的瞬间，被撕得粉碎。

  最终，还是刘淑芬先开了口。她的声音里没有惊喜，没有怨恨，只有一丝被打破了平静的波澜。

  那个叫李卫东的男人看看刘淑芬，又看看形容狼狈的赵德海，眼神里掠过一丝了然。他走到刘淑芬身边，不动声色地站定，形成了一种保护的姿态。

  赵德海独自站在寒风凛冽的院子里，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别人世界的笑话。他咬了咬牙，还是拖着行李箱，硬着头皮跟了进去。

  一股饭菜的香气混合着淡淡的皂角清香，扑面而来。房子内部的格局也全变了，装修得明亮又温馨。米色的墙壁，木质的地板，一套半新的布艺沙发，墙上挂着几幅装裱起来的十字绣，绣的是“家和万事兴”。

  一个年轻女人正从厨房里端出最后一盘菜，看到赵德海，愣了一下，随即礼貌地笑了笑。

  沙发上，他的儿子赵家宝正陪着两个孩子玩耍。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，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，眉眼间和他小时候有几分相似。

  那眼神，和电话里一样，冰冷，陌生，甚至还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。他只是瞥了一眼，便立刻移开目光，仿佛多看一眼都觉得污了眼睛。

  赵德海局促地坐下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。他那只破旧的行李箱，被他放在脚边，与这个干净整洁的家格格不入。

  她自然地将一碗饭放在李卫东面前，又给赵家宝和他的妻子盛好，最后是两个孩子。整一个完整的过程，行云流水，充满了默契。

  赵德海看着这一幕，心里五味杂陈。嫉妒，愤怒，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。

  饭桌上，没有人主动跟他说话。李卫东和赵家宝偶尔聊几句工作上的事，刘淑芬则不停地给两个孙子夹菜，那个年轻女人，也就是他的儿媳，也温柔地照顾着孩子。

  就在这时，那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孙女，终于还是没忍住好奇心。她嘴里嚼着一块排骨，含糊不清地指着赵德海，再次问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问题。

  赵德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他抬起头，迎上刘淑芬看过来的目光。他多希望，这一次，她能给自己留一点点体面。哪怕只是含糊地说一句“是奶奶的老朋友”。

  他放下碗筷，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。他用餐巾纸擦了擦嘴，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女儿，一字一句，清晰地替刘淑芬做了回答。

  可是，当他迎上儿子那双冰冷得没有一丝感情的眼睛时，他所有的怒火，都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，瞬间熄灭了。

  他只记得，小孙女听了赵家宝的话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，再也没有看过他一眼。而其他人，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，继续吃饭，聊天。

  吃完饭，儿媳利落地收拾碗筷。赵家宝陪着孩子在客厅看电视。李卫东则拿出茶叶，准备泡茶。

  “我想怎么样？”他冷笑起来，“刘淑芬，你问我我想怎么样？这里是我的家！那是我儿子！我回自己的家，你说我想怎么样？”

  “你的家？”刘淑芬的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，“赵德海，你还记得这个家吗？三十四年，你往家里寄过一分钱吗？你给家宝打过一个电话吗？在你跟着那个女人走的时候，这个家，就已经跟你没关系了。”

  “没关系？”赵德海被她的话刺痛了，声音也尖锐起来，“刘淑芬，你别忘了！我们没离婚！法律上，你还是我老婆，这里，还是我们共同的家！”

  她沉默地看着他，眼神里流淌过太多的东西，有悲哀，有嘲讽，还有一丝深藏的疲惫。

  “所以！”赵德找到了一丝底气，他挺直了腰杆，一步步逼近刘淑芬，“所以那个男的，他算什么？他凭什么住在我家里，睡我的老婆？他必须从这个家里滚出去！”

  “还有你，刘淑芬！”他指着她，“既然我们仍旧是合法夫妻，你就得尽妻子的义务！我老了，病了，你必须伺候我！给我养老送终！”

  李卫东走了进来，他显然听到了里面的争吵。他的脸色很难看，眉头紧锁，看着赵德海的眼神带着压抑的怒火。

  “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？”赵德海立刻把炮火对准了他，“你算个啥东西？一个鸠占鹊巢的外人！我告诉你，马上从我的房子里滚出去！”

  她平静地按住了情绪激动的李卫东，对他摇了摇头，示意他别冲动。然后，她转过头，重新看向赵德海。

  为了给自己的叫嚣增加最后的砝码，赵德海猛地拉开自己行李箱的拉链，从最里面的夹层里，掏出了一个用塑料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。

  “啪”的一声，他把这本结婚证用力地拍在了旁边的一张旧桌子上，激起一片灰尘。

  “刘淑芬，你看清楚！”他指着结婚证上他和她年轻时的黑白合照，一字一顿地吼道，“我们仍旧是合法夫妻！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！这样的一个男人，他才是不合法的！他必须滚！”

  李卫东的脸色变得更难看，他看着那本结婚证，嘴唇动了动，想说什么，却终究没有说出口，只是身上的气息更加沉郁。

  然后，她缓缓地转过身，走到墙边一个上了锁的旧木柜子前。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，找到其中一把，锁孔，“咔哒”一声，打开了柜门。

  赵德海的心猛地一跳，一个荒唐的念头闪过——难道她把“我”给注销了？不可能，她没这个胆子。